這屋子裡唯一算的上奢華的,只有矮榻上的夫人。
夫人今日穿了一身明藍色的衣裙,裙擺瀲灩的垂在矮榻上,四周的一切都顯得黯淡,唯有她明媚濃艷,淡淡的光華落到她的身上,像是為她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輝,她一動,裙擺上的褶皺便如水光一樣活了起來,當她微微昂起頭時,光影在她的面上雀躍,像是一場會動的畫,歲月勾勒的每一筆,都有神的偏愛。
當她靜默時,那艷麗中便又生出淡淡的靜美,像是成了精的花妖,將艷麗與天真雜糅在一張臉上,兇狠起來也那樣可愛,讓人挪不開目光。
花妖並不愛讀書,翻過手中的書頁,不過兩頁,便晃了晃腦袋,漸漸便倒在了榻上。
四周太靜了,沒有任何聲響,那纖細的指甲輕輕一松,手中的話本子便「啪嗒」一聲從她的手中滑落,跌到了地上去。
隨著「啪嗒」一聲響,床榻間的男人緩緩地睜開了眼。
他睜開眼時,屋內一片寂靜,只有一道淺淺的呼吸聲響起,他慢慢坐起身來,目光便落向了矮榻上躺著的秦禪月的身上。
秦禪月睡得毫不設防,在矮榻上隨心所欲的滾,那烏黑的鬢髮早都散開,髮鬢間插著的藍色繡球花一半淹沒在流水一樣的墨發中,只隱隱綽綽的露出幾朵花瓣,正映在她的臉蛋旁。
她睡得熟極了,淡淡的陽光落到她的面上,使她看起來像是發著光的,高大挺拔的鎮南王站在她的面前,竟挪不開目光,生怕看一眼,她便突然消失了。
他很久很久沒有這樣近的看過她了。
在這樣一個寧靜的午後,她不與他吵鬧,不嫌他煩人,就躺在這裡靜靜地守著他,他的記憶突然間被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,在他們幼時,也曾有過很多很多個這樣的午後。
在很久之前,秦家人還不曾都戰死在沙場上的時候,楚珩被秦府收養,養在秦府中。
那時候秦禪月還小,因為在府中沒什麼有意思的東西玩兒,就會跑過來找他這個哥哥,興許是因為他是新來的,她對他還有點興趣。
他那時候剛失去所有親人——他的父親是秦家軍,母親死於戰亂,幾乎與柳煙黛相差無幾。
戰亂之下,這樣的孩童很多,秦將軍都會在軍中收留,將他們養大,男的養大了去當兵,女的養大了給她們一塊地安置,總之不能叫他們沒有依靠,因他是親兵之子,他父又替秦將軍以命相抵,所以他才被秦將軍親自收留,定為養子。
那時候的他剛受重創,尚還不能接受親人離去的悲痛,故而沉默寡言,每日渾渾噩噩,不與人言談,只一日又一日的坐在屋中看兵書。
他身上背著與南疆的仇,所以他汲取著每一絲力量,迫不及待的想讓他自己成長,想去進入秦家軍,想去砍下南疆人的頭顱。
他親人的離去帶走了他的魂魄,只剩下仇恨撐著他空洞洞的皮囊,腳下是由恨意堆積出來的,腥臭的淤泥,淹沒著他。
他就像是一顆早已經死去多年的木,留在沼澤里,樹芯早已經被蟲子蛀空,從外面看還立著,外人以為他明年春天還會發芽,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從裡到外都死了。
那時候,偌大的秦府有很多人,很多事,沒什麼人來顧得上他,只要吃得飽穿得暖就行,大多數人都習慣了他的沉默少言,他也靜默的死著,從不曾去與外界開口。
在他死著的時候,只有秦禪月會來找他。
她吵吵嚷嚷,要跟每一個人說上很多話,他不擅長應對比他小很多的小姑娘,所以多數依舊是坐在案後看書,秦禪月最開始見他還有些拘謹,後來漸漸便壓不住性子,總與他說話。
他是個悶葫蘆,不說話,但也不影響她,她很能說,常常是他跪在案後讀書,她躺在矮榻上說話,她也有很多有趣的事兒說,說誰家的公子哥兒騎馬被馬踢了,誰家的嫡女與次女爭頭花沒爭過,誰家的庶子讀書好,日後說不準能做官,還說誰家與誰家定了親。
說到「定親」的時候,那年歲還小的姑娘面上浮起幾絲紅暈,手掌托著自己的臉頰,呢喃著說:「我要找一個全長安最好的男子。」
那時候還是少年的楚珩跪坐在案後,單薄的脊背緊緊地挺著,手裡捧著書,還是不說話,只是卻在心裡想,全長安最好的男子是什麼樣呢?
是文能提筆上,還是武能拿槍下南疆?是應該長一張水月觀音的臉,還是應該會筆墨丹青?
這世間的男子千千萬,她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呢?
他不知道,所以他等著秦禪月來說,可偏生,秦禪月那頭沒了聲息。
他按捺不住,只覺得身上像是有螞蟻在爬,心口有一股奇怪的癢意在蔓延,手指摩擦著手中的書頁,他不敢抬頭,不敢看她,只死死的盯著自己面前的書。
過了許久,他終於開了口,問:「是什麼樣的男子?」
廂房內一片寂靜,沒有任何聲音,秦禪月沒有說話,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。
「怦怦」的跳著,撞著,像是要將他的胸膛撞開,跳到秦禪月的身上,問一問她:「是什麼樣的男子?」
她太久沒說話,楚珩終於轉過頭來看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