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突然轉身,腰間玉帶撞在青石欄上,佩玉叮咚如泉,quot那時池中睡蓮開得正好,老冀州王醉酒舞劍,斬落十八朵金蓮。quot
雨絲忽然轉密,打濕了李明月鴉青鬢角。
他望著水榭飛檐下垂掛的銅鈴,想起自己出征前父親攥著他的手說quot莫要偏聽偏信quot。
此時,太液池深處傳來蛙鳴,暗綠浮萍下倏然掠過一道細長的黑影,似是水蛇在追捕逃竄的蝌蚪。
楚雲軒忽然伸手摘去他肩頭落英,指尖若有似無地擦過鎖骨處的舊箭傷:quot寡人始終都覺得,李家兒郎的骨頭,比象骨更硬些。quot
他指尖拈著的木芙蓉花瓣滲出汁液,猩紅如凝血,quot比如冀州鹽課……quot
急促的腳步聲打斷帝王未盡之語。掌管天下鹽課的鄭懷恩跌跌撞撞闖進水榭,官帽翅腳上還沾著草屑:quot陛下!冀州八百里加急!麗水郡官鹽沉船,十萬石青鹽盡數……quot
quot鄭卿。quot
楚雲軒慢條斯理地打斷,將殘花擲入池中,quot沒看見朕寡人在與平陽侯賞樂麼?quot錦鯉爭相躍起,水面頓時綻開數朵猩紅浪花——那花瓣竟浸過孔雀膽。
李明月渾身血液驟然凝固。
這些事,前世從未發生過……
他盯著鄭懷恩顫抖的雙手,忽然明白為何入宮時佩劍會被換成儀刀——真正的青鋒劍恐怕很快就會架在李家祠堂的族譜上。
quot接著奏。quot
楚雲軒坐回鎏金榻,示意樂伎繼續彈唱。琵琶聲里混進雨打芭蕉的碎響,穿紅衫的舞姬們旋轉起來,裙裾綻開成帶血的曼陀羅。
李明月借著斟酒動作穩住手腕。琉璃盞中映出扭曲的面容,他想進宮前暗衛截獲的那封密報:漕運總督上月秘密更換洛水縴夫。
所以沉船不是天災,是十萬石青鹽化作三千根絞索。
quot愛卿臉色不佳?quot
楚雲軒忽然傾身過來,十八子沉香珠串垂在琉璃盞上方,quot可是嫌這酒涼了?quot
他腕間疤痕貼著李明月的虎口,那是多年前北燕宮變時被流箭所傷。
彼時李家軍死守玄武門三天三夜,楚雲軒卻在此後開始往軍中安插監軍。
雨幕中忽然炸響驚雷。
李明月看見樂伎的象牙撥片崩斷一根琴弦,鮮血從她指尖湧出,在琵琶上淌成詭異的符咒。
鄭懷恩還跪在青石板上,官袍下擺暈開深色水漬,不知是雨水還是什麼。
quot微臣請陛下准臣前往冀州……quot
quot急什麼。quot
楚雲軒用銀箸夾起塊冰鎮鰣魚,魚鰓還在微微翕動,quot寡人聽聞張明遠為造鹽船,連祖宅的楠木樑都拆了?quot
他將魚肉浸入猩紅辣醬,quot這般忠心,寡人該賞他個全屍。quot
水榭外的禁軍突然舉起火把,火光中可見數十黑影正在池中打撈什麼。鐵鏈嘩啦作響,一具纏滿水草的屍體被拖上岸邊。李明月認出那人腰間殘缺的玉帶鉤——正是三日前快馬加鞭往冀州送信的親兵。
琵琶聲戛然而止。
楚雲軒擦淨嘴角醬汁,笑著將染血的銀箸擲入李明月懷中:quot子時該放河燈了,愛卿陪寡人去放一盞?quot
池面飄起百盞蓮花燈,每盞都寫著陣亡將士的名字。
李明月看著楚雲軒親手點燃最大的那盞,燈壁上赫然是他父兄的生辰八字。
火舌舔舐宣紙的瞬間,對岸忽然傳來整齊劃一的甲冑撞擊聲——那是羽林衛在調動。
雨越下越大,血色河燈在漩渦中沉浮。
李明月按住空蕩蕩的劍鞘,終於看清池底黑影竟是成捆的制式弓弩。原來這場夜宴不是慶功席,而是楚雲軒提前為李家軍備下的鴻門宴。
……
琉璃盞中的琥珀光倏然晃動,李明月借著舉杯仰飲的姿勢,任由冰涼的酒液滑過灼痛的喉管。
楚雲軒那句quot全屍quot在耳畔炸響時,他眼前突然浮現出去年深秋的洛水碼頭。
那是霜降前夜,河風裹著鹽粒刮人臉疼。
他與蘇先生舉著火把跨上新造的龍骨船,玄色大氅被吹得獵獵作響。
quot蘇先生,你且看這榫卯結構,quot
他屈指敲擊船板,聲如金石,quot用的是太行山百年鐵樺木,水泡不腐,刀劈不開。quot
記憶中的火光突然扭曲成沖天巨浪。
李明月攥緊案幾邊緣,仿佛又看見前日暗衛密報上的硃砂批註:四月十七,丑時三刻,麗水驛。
暴雨如注。
三十艘鹽船正在經過麗水渡,新換的縴夫們突然集體脫去蓑衣——他們脊背上根本沒有常年拉縴形成的深紫勒痕。
領頭的漢子抽出分水刺,寒光沒入第一艘船的龍骨接縫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