穆羽的箭囊空空如也,弓弦已斷成三截。
她站在瓮城廢墟里,顫抖的指尖拂過父親破碎的護心鏡,鏡面倒映出沙丘間零落的金甲殘片。
李書珩的玄鐵槍插在突厥可汗的金盔上,槍桿沒入凍土三尺。
他倚著斷槍小憩,睫毛上凝著血珠,掌心還攥著半截染血的束甲絛——那是昨夜阿姊為他裹傷時撕下的衣角。
李明月找到李元勝時,李元勝正坐在斷龍石上拭劍。
沙暴捲走了所有旌旗鼓角,唯有那柄跟隨他三十年的青鋒劍,仍在晨曦中泛著冷光。
李明月注意到父親左腳靴底已然磨穿,露出凍得發紫的腳趾。
quot過來。quot
李元勝的聲音沙啞得可怕。他劍尖挑起個牛皮水囊,內里晃動的卻是火油:quot沙暴過後,聯軍殘部必走黑水河……quot
quot父親不可!quot
三兄妹的驚呼同時響起。穆羽的斷弓、李書珩的殘槍、李明月的火摺子,齊齊指向李元勝腳下——那裡埋著足以炸平半座山崖的震天雷。
李元勝卻大笑起來,笑聲震落鬢角霜雪:quot老夫是要你們燒橋!quot
劍鋒忽轉,指向東南方若隱若現的浮橋:quot沙暴埋了歸路,這是他們最後的生門。quot
是以,穆羽的火矢點燃了浮橋時,最後一支聯軍正在渡河。
赤翎箭穿透三麵皮盾,將火油罐釘在橋樁上。
李書珩的玄鐵槍擲出雷霆之勢,槍尖撞碎冰面的脆響里,整座浮橋轟然塌入急流。
李明月蹲在崖邊記錄戰損,狼毫筆突然頓住——父親拄劍而立的影子在朝陽下拉得很長。
李元勝甲冑縫隙間垂落的繃帶,正隨著朔風輕輕擺動。
那繃帶末尾,分明繡著四個歪扭的小字:長命百歲。
那是他們兒時的手筆。
嘉峪關的殘雪開始消融。
李元勝站在重新澆築的東門前,等著最後的戰報。
quot報——!quot
傳令兵的呼喊驚起寒鴉,quot三十里外發現聯軍殘部!quot
拔劍的動作牽動舊傷,劍鋒卻在出鞘時穩如磐石。
李元勝望著三個瞬間繃直的身影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鎮守玉門關的清晨。
邊境的風依舊凜冽,卻再也吹不散這滿關的李字旗。
……
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顧。
苦戰三日,冀州軍險勝,三國聯軍節節敗退,最終撤離嘉峪關。
可冀州軍也死傷過半。
李元勝倚著斷戟喘息,獨目望向遍地屍骸——元夏的青銅鬼面與突厥狼牙旗糾纏如修羅。
穆羽的銀槍插在關樓最高處,槍穗纏著的素帛在風裡舒展,傲然挺立。
quot打掃戰場吧。quot
李元勝嗓音沙啞如礫石相磨,quot把文莊屍體葬在這裡吧,……quot
陸明跪在孟文莊焦黑的屍身旁,用斷劍掘開凍土。
這場戰爭死了太多的同袍,他們再也看不到盛世浩大。
陸明握著斷刀的手背青筋暴起,指節泛白處沾著洗不淨的血痂。
一具具屍體在暮色中沉默著,活下來的同袍踩著遍地斷槍殘甲,每一步都踏出鐵器相撞的冷響。
quot西北望,射天狼——quot
嘶啞的號子突然撕破鴉青穹頂。
陸明猛地抬頭,看見最前面那具松木棺槨上落著半片殘旗,墨色quot孟quot字被箭矢洞穿三處,邊角焦黑如枯蝶殘翅。
呼嘯的山風卷著沙礫撲在臉上,陸明用纏著麻布的手背抹過眼睛。
恍惚間,陸明仿佛看見當年孟文莊與他同看星斗的烽火台。
那時營火映著孟的銀甲,烤羊腿的油星子濺在輿圖上,混著老卒們擲骰子的吆喝,在雪夜裡蒸騰成白霧。
quot小陸明,你記著,當北斗柄指寅位時,就該往馬槽添第三遍草料。quot
孟文莊的聲音混著酒氣,粗糲的掌心包住他凍僵的手指,quot記著,戰馬比人金貴。quot
一陣悶響驚起寒鴉略過。
陸明心中突然清明,他解開腰間酒囊,琥珀色的液體在暮色中劃出弧光。
他忽然想起去歲生辰,孟文莊偷藏了半隻燒雞塞進他的懷中,油紙包上歪歪扭扭寫著quot給明小子生辰加餐quot。
暮色漸濃,山道上飄起招魂的紙灰。
陸明將那斷刀貼著心口收進衣襟,起身時望見孤鷹掠過殘破的城堞。
北風卷著雪粒扑打戰旗,墨色quot冀quot字在暮色中獵獵翻飛,像極了那年除夕孟文莊教他寫的第一副春聯。
十七歲的少年握緊旗杆,掌心舊繭與新傷疊成溝壑,卻再無人會往他手裡塞溫好的黃酒。
當夕陽墜入瓮城時,蘇珏的白駒終於踏碎了最後一道鹿砦。
城頭quot李quot字帥旗只剩半幅殘帛,在硝煙中飄搖如招魂幡。
他仰頭望去,垛口處新砌的牆磚泛著暗紅——那是陣亡將士的血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