褚錦生垂眸看向手中的杯子,輕輕一動,水便盪起了層層波紋:「老二呢,怎麼安排?」
謝曼凝臉一沉:「她回來,我是堅決反對的。離婚是多好聽的事嗎?不藏著掖著,哦,還要攤開在弄堂里讓人來看、來圍觀是吧?」
褚錦生神情淡淡地輕啜了口白開水,「她什麼時候結的婚?嫁的對象是農場裡的知青,還是……」
謝曼凝一噎,好似方才的重拳捶在了棉花上,撇開臉,不答。
褚旭可不敢讓姆媽惹火老頭子,忙接話道:「七二年,好像跟我四哥前後腳結的婚。」
褚錦生:「男方呢,什麼情況?」
褚旭看向姆媽,謝曼凝撇開臉,好像提一下褚韻嫁的男人,就辱了嘴似的。
「我好像聽姆媽提過一句,是個兵痞子,不識字的大老粗。」
「當兵的!」對軍人,褚錦生也不例外,天生就帶了好感,遂詫異地揚了揚眉,「怎麼要離婚了?」
「老二多任性你不知道,」謝曼凝沒好氣道,「當年你好不容易托關係給她找了無線電廠坐辦公室的工作。結果呢,死活要下鄉。走前我千叮萬囑,不讓她在鄉下結婚,然而呢,沒幾年,她就找個兵痞嫁了。現在又跟我說,精神不好,想回來。想也知道,她那眼光,能找什麼好人家,農村老婆子折磨起兒媳來,那還不是一套一套的,好好的人,幾來,沒病才怪。」
「什麼病?」褚錦生擔心道。
謝曼凝:「……精神病。所以,我才不想要她回來,打電話讓小四去接。小四怎麼說在縣城也是個幹部,一個月工資不低,他媳婦又是他們那有名的醫生,住個一兩年,說不定就把老二的病治好了。」
覷了眼男人的臉色,謝曼凝探身握住男人的手,溫柔小意、輕聲慢語道:「回來咋辦?你想過沒有,要是叫人知道咱家姑娘下鄉幾年,不但結婚、離婚了,還得了精神病,樂家能同意跟小五的這門親事?小六跟大偉還能成嗎?」
這年代房子不隔音,再說,三人也沒刻意壓低聲音,老太太躺在床上,聽得一耳半耳的,心裡難受,為她一手帶大的四寶,為她那早早就代哥下鄉的懂事孫女。
一夜沒咋合眼,天剛蒙蒙亮,老太太就輕手輕腳地起了床,給小六掖掖被子,簡單洗漱後,臉手抹上雪花膏,對鏡理了理花白的齊耳短髮,穿上黑色的羊絨大衣,系上條大紅的羊毛圍巾,輕輕打開門,步下樓梯,出了宜興坊,坐早班公交去了老頭子生前上班的地方。
楊展鵬吃罷飯來上班,剛剛停好自行車,抬頭就看到了等在大樓前的老太太。
「師娘,您怎麼來了?」楊展鵬取下車把上的公文包,快走幾步,來到老太太身前,伸手扶住她的胳膊,往裡走道,「您有事,打個電話,我還能躲著不見您咋的。這一大早的,您不冷,我看著心疼。您說您要凍個好歹,我咋跟褚辰交待?那小子回頭還不得跳著腳地在電話里罵我……」
老太太笑道:「找你有事。」
「您說。」
「我想把茂名路公寓的鑰匙拿回去。」
楊展鵬一愣:「您改主意了,這房子不給褚辰留了?」
老太太拍拍楊展鵬的手,笑道:「他要帶媳婦閨女回來了。」
「真的?!」楊展鵬驚喜道,「啥時候到,我去接他。」
「具體時間沒說,左不過就年前吧。」
楊展鵬:「不走了?」
「他沒好意思跟我說,他參加今年的高考了,還是他媳婦打電話,提了一嘴。」
楊展鵬興奮地一跺腳:「他可是老師一手教出來的學生,他參高那是沒跑了,說報的哪所學校了嗎?」
老太太跟著樂道:「復旦。填了兩個志願,數學系和經濟系。」
「這是想走老師的路線啊!」
「不求他追上他祖父,能回來就行。」在老太太心裡,孫子是寶貝,可也不如老頭子在自己心中的份量。
「能,肯定能回來,您老放心吧。走,我給您拿鑰匙。」
老太太是個有智慧的,銀行系統,衝突剛起,就將自己住的房子讓給了銀行里的「造反派」做辦公室。
那個時候的「造反派」還比較正規,沒有亂砸亂翻,老太太說這箱是什麼,那箱是什麼,他們便打開看看,登記在冊,給貼上封條,搬進兩個儲藏室,上了鎖。
後來,他們覺得地方小了,辦公室換了地方,老太太的房子就被他們當成倉庫,放一些抄家來的東西,或是帳冊、文件、資料。
去年革W會解散,他們存放的東西交給了有關部門,平反的人家便收到了歸還的抄家物品。
作為央行的行長,楊展鵬便收到了房子大門和兩把儲藏室的鑰匙。
單位開會討論房子的歸屬權,有人認為老行長走了,房子該收回,分給需要的人;也有人覺得,老行長是不在了,可他愛人還在,那這房子該還給人家,最起碼得讓人住到終老吧,不然,就顯得他們單位太涼薄了。
最終,少數服從多數,鑰匙還給老太太。
老太太知道她現在住的宜興坊存不住東西,兒媳、孫媳、孫子、孫女,那麼多隻眼睛盯著呢,遂便沒接,讓楊展鵬幫她收著,並請他保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