聞禪心中發緊,已確證了八分,然而還是不死心地問:「那兄妹叫什麼名字?」
侍女一愣,仔細回想片刻,才猶豫地答道:「奴婢站得遠,沒聽清楚,只大概聽見了姓氏,應該是姓許、或是姓徐……」
果然是她。
公主的神情隱在夜色里,看不出是喜是怒,只是令人覺得很疏離。女使惴惴不安地抬眼偷看她,聞禪朝身後招了下手,飛星便走上前來,隔著衣袖遞給那女使一個小香囊,客氣地微笑道:「今夜辛苦了。」
那侍女沒想到還有這等意外之喜,緊緊攥著硌手的香囊,朝公主福了福身,小聲道:「多謝殿下。」說完便快步回到宮女隊伍中去了。
回到別苑,宮人已將房舍收拾停當,聞禪屏退侍女,裴如凇確認道:「果然是她?」
聞禪嘆出了今晚不知道第多少口氣:「姓許,錯不了的。」
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兩人都心知肚明,裴如凇只是不知該怎麼安慰她。事關公主和皇帝的父女親情,他這個純粹的外人說什麼都顯得很冒犯,只好握緊她的手:「事已至此,兵來將擋水來土掩,且走且看吧。」
聞禪很清楚自己手伸得再長,無論如何也管不了親爹的內帷之事,但唯獨那個人讓她覺得非常棘手,甚至這一路上都在權衡要不要出手干預,避免讓她與皇帝相見。誰知人算不如天算,還沒等她下定決心,不知從何處而起的變數已經先她一步,將那人推進了天子帳中。
據說是因為母親虔信佛法,夢見菩薩賜下寶珠纓絡,醒而有孕,故給她取名為纓絡。
當然這是在皇帝面前美化過的說法,真實情況毫不夢幻,甚至可以說是殘酷。纓絡的母親宋氏是平京孟氏家的繡娘,與孟氏某個子弟有情,珠胎暗結,被偷摸養在外面,還為他生了一兒一女。可孟氏是百年世家,樹大根深,那個公子有了家族安排的親事,怕出身高門的新婚夫人挑剔,便毫不猶豫地將她們母子掃地出門,宋氏不得已淪落風塵,做了歌伎,其兒女也皆成了歌舞倡優。
纓絡還有個哥哥,名叫宋緯,平日在歌樓里賣藝為生。有一回平京太守許照蘊宴客,叫了一班樂工侍宴,因宋緯技藝出眾,相貌俊俏,引起了許照蘊的注意,叫他上前來回話。宋緯有心借著太守的高枝往上攀,趁機向許照蘊進言,稱自己有個絕色的妹妹,願為太守獻藝。
許照蘊命人將纓絡召來一見,果然是天人之姿。但他並沒有如宋緯所想一般急吼吼地將纓絡收為妻妾,反而為他二人銷去賤籍,接入府中收為義子,甚至還請人教授纓絡詩書禮儀、歌舞樂器,把她當做自家小姐一樣精心教養,將這朵從泥濘里長出來的野花養成了金盆中的牡丹。
色/欲薰心的男人不是好東西,但沒有被色/欲沖昏頭腦的男人也未必就是大善人,有可能只是壞得更加深藏不露而已。
從見到纓絡的第一眼起,許照蘊就沒想著要獨占她,他決定把這個漂亮得近乎貴重的美人當做籌碼,拿去搏一場潑天富貴——對於他這種出身不高、家族式微、在朝中也沒有強大靠山的官員來說,平京太守已經是他努力能夠到的極限了,要想更進一步,必須得走點歪門邪道才行。
他不是色鬼,也不是情種,而是個野心勃勃的賭徒。
延壽十二年,天子幸平京,許照蘊令義女許纓絡獻舞於前,由是得幸,初封昭儀,後進貴妃,寵冠六宮。許照蘊升任鴻臚卿,朝野皆呼為「國丈」,許緯進太常少卿,許纓絡的母親被封為郡夫人,許氏一門一躍成為兆京新貴,甚至連韓、顧這樣的公卿士族也要避其鋒芒、折節下交。
但唯有一點不足,許貴妃雖得滔天聖寵,卻始終無嗣。五皇子聞瑞生母早逝,養在蕭德妃宮中,後來徐國公蕭定方坐罪被貶,蕭妃失寵出家,聞瑞又成了沒人要的小可憐。他費盡心機向許貴妃示好,不知兩人達成了什麼約定,但許氏一門似乎都把寶押在了聞瑞身上。聞瑞成年出閣獲封晉王后,公然以許氏為母家,仗著許貴妃的恩寵與太子掰手腕較勁,甚至屢屢在皇帝耳邊吹廢立之風。
前有符氏禍害禁軍,後有許氏逼迫太子,聞禪就是心寬成海也經不起這麼消磨。雖然皇帝待她仍然恩寵有加,但她始終如鯁在喉,以至於後來的態度越來越強硬,即便皇帝表現出了對晉王的偏向,她還是冒著觸怒皇帝的風險,毫不猶豫地出手打壓了聞瑞一黨。
許貴妃對她的觀感大概也不怎麼樣,聞禪如果是個皇子,估計早就被她想辦法排擠出兆京了,只不過聞禪身份特殊,皇帝對元後所出的唯一女兒又心懷歉疚,二人之間才始終維持著微妙的平衡狀態。
「後來呢?」
裴如凇輕輕地「嗯?」了一聲。
「她……許貴妃,後來怎麼樣了?」
「宮變之後,陛下禪位,她一直侍奉在側。太上皇薨逝後,晉王曾向新帝上書,表示願意奉養太妃,新帝也沒想攔著,但是太妃不願意,就在華嚴寺出家了。」
他的臉色忽然變得有點微妙,室內分明無人,他卻非要湊近聞禪,嘀嘀咕咕地小聲說:「新帝曾私下找我商量過這事,許貴妃雖被稱為太妃,但年紀其實和我們一般大,那時也才三十歲出頭。她又不是晉王生母,晉王卻……這要是真接出去了,怎麼想都有點別扭。」
聞禪一抬頭差點親上他,往後讓了兩寸:「就算有點什麼也是他們的事,你跟著不好意思什麼?」
裴如凇心虛垂眸,乾咳一聲:「平生不好背後說人,慚愧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