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玄銘這幾年過的也說不上多好。
六年前,裴老將軍於關外病逝,臨終前想見一見這個養在京城中的獨子,奈何風寒與舊傷一併發作,沒能趕到京城,就咽氣了。
西北戰事又起,裴玄銘守喪尚未滿三年,就以少年之身遠赴邊疆,從此繼承父親的軍隊與爵位,再未回過京城。
李彧不是沒動過除掉裴玄銘的心思,奈何一來,老裴將軍的聲望在朝野,在民間都太大了,又是征戰一生,為國捐軀在返鄉路上,裴玄銘作為他的獨子,忠良之後,若輕易動之,難免寒了其他臣子的心;
二來,裴玄銘繼承的並不只是老裴將軍的地位,還有他那絕無僅有的軍事才能。
自裴玄銘入主西北將營以來,邊關捷報頻傳,他比他父親更年輕,也更血性,次年老裴忌日那天,裴玄銘一人一騎夜闖敵軍大營,斬下當年給父親留下致命傷那將領的首級,一路帶回軍營。
待到對面喊殺震天的殺過來時,軍中早已設下天羅地網,只等將他們瓮中捉鱉,一網打了個乾淨。
西域各部族元氣大傷,足足有半年沒再有過任何動靜。
諸多捷報傳來,震驚朝野,眾臣紛紛道小裴將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,乃是天意要佑我大周朝國興民安。
這是裴玄銘鎮守西北的第五年。
李彧徹底放棄跟裴玄銘算當年江湖上那點舊帳了。
不料就在這時,謝燁落到了他手上,簡直是天賜良機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
想到這裡,李彧從龍榻上起身,轉到屏風外,伸手扶起地上的裴玄銘,和顏悅色道:「多年不見了,裴將軍,讓朕好好看看你。」
裴玄銘抬起眼,和皇帝靜靜對視著。
李彧不覺一愣,數年未見,這人眉目清冷正氣,一如當年。
只是那雙眼睛被戰場上的風沙和血色磨礪的太久,已經不見了少年時代的稚氣,他抬眼看向李彧的時候不卑不亢,甚至來說毫無情緒。
「裴將軍多日奔波辛苦,朕今夜已經為你設下酒席,接風洗塵。」
「謝陛下關懷,臣不辛苦。」裴玄銘再次低頭:「只是不知陛下急召臣回京,所謂何事?」
李彧鬆開攙扶他的手,任由他跪在地上,自己轉了個身道:「無事,朕只是擔心你思家心切,又因戰事告緊而難以歸京,便召你回來看看,順便給朕講講,塞外風光是何模樣。」
「謝陛下,只是父親和師父已具不在人世,臣已經沒有家了。」裴玄銘心平氣和的說。
李彧:「……」
倒是忘了這一茬,裴玄銘的師父傅照川,幾年前在江南溫家遇害身亡。
其中緣由,好像還跟謝燁有點關係。
他的眼睛不自覺的朝內殿看去,屏風對面無聲無息,也不知道謝燁能不能聽見他們說話。
謝燁自然能聽見。
只是他此時身上重枷加身,腹腔心臟各個地方宛如被一千隻螞蟻密密麻麻的噬咬,手指徒勞而無力的在空中劃拉。
嘴唇已經被他自己咬的鮮血淋漓了。
謝燁本以為他熬過這麼多時日的酷刑,沒有什麼能比那更痛苦,也沒有什麼是他承受不住的了。
怎料這焚心之毒的威力遠遠超出他的預料,渾身的骨血臟器仿佛都要被撕裂,脖頸和額頭處青筋暴起,似乎下一秒就要衝破血管,將他血水放干而亡。
他意識昏沉,隱約想張口發出呻吟,不料屏風外裴玄銘熟悉的聲音響起,他又硬生生將滿腔痛楚咽回去,貝齒深深的嵌入嘴唇的血肉里。
……不能出聲。
謝燁心想。
絕不能讓裴玄銘看到自己這幅模樣。
第24章
歇斯底里的痛楚。
數不清的血珠從唇齒間滾落出來, 將他的前襟都要徹底暈染成了紅色,謝燁伏在被子中一動不動,任由痛苦撕扯神志。
他已經聽不清外邊李彧和裴玄銘的說話聲了。
耳膜里是嗡嗡的充血響動, 心臟每跳動一下, 就波動著全身血水流涌, 將蟄疼至極的灼燒送往全身, 謝燁很想撞死在李彧的龍榻上,再化作鬼來找他, 讓這狗皇帝夜夜晚上噩夢纏身。
奈何雙臂和身軀都被捆縛的太緊,連一絲鬆動的餘地都沒有。
裴玄銘的聲音模糊不清的傳進他的耳朵里,混沌的大腦無法分辨出那人講了什麼內容, 但是那端方清朗的聲音與少年時代無異,他不是不想見裴玄銘。
只是不能以這幅尊容去見。
待他死在大理寺的牢獄中, 枯骨一埋, 隨風而逝, 說不準那人還會念在少年時代江湖的情誼上偶爾懷念他一,可若是自己這般狼狽的模樣叫裴玄銘看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