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眼下,他又在幻象中見到了他最不願見到的女子。
他耳邊忽然就響起一段戲腔。
淒婉得尖利,曲調已足夠表意,含混中的字眼便肆意飄飛著,聽不真切。
在崔頌頌的死灰般的目光下,湯磬舟年輕的面容寸寸褪去, 徒留下一個滄桑的皮囊。
但這詭異的一幕無礙, 因著崔頌頌早已視物不清, 兼神思恍惚之下,竟以為眼前人是自己的幻想。
她努力睜圓了眼——「湯磬舟?」
不及他應聲,她便急急開口, 枯死的體內迸發出驚人的氣力,竟叫她撐起身來:「我知道是你,湯磬舟。只有你。」
走過坎坷的玩笑般的二十七年, 崔頌頌有那樣多的苦水要倒給一個人嘗嘗。
而她最想與之話的人,都深埋地下。只剩了他。
她要告訴他她多恨他,但那樣恨他還是偶爾止不住地念他。
她還要說,如果不遇到你——湯磬舟,她在那「溫玉居」里也能有很好的一生,她容色討喜,性子耿揪,年輕時仰仗恩客能活得滋潤,色衰後也能做做打雜的,仗著舊情在樓里養老。
甚至,她能安安穩穩寫她的話本,大賣一場。
——雖然她也知道,這些願景同與湯磬舟恩愛善終,一樣的虛無縹緲。
縱然她不死在這,也會死在某個暴戾客人的手下,或是那些隱晦難堪的疾病、勾心鬥角,抑或另一個達官貴人的後院裡。
但崔頌頌還是執拗地想著啊——要不是湯磬舟,她不會這樣早就被切斷了風箏的線,直直摔落成一灘慘劇。
她竭力張著嘴,如同乾渴失聲的鳥禽,以一種哀切而絕望的眼神望著他。
那是他從未見過的,將死者的眼神。
她以為她將一些苦痛吐了出來,可她只是底里歇斯地喘息著,急促得近乎咆哮。
最終她掐住一截他的衣角,仰面時汗水與淚水都糊在一塊:「湯磬舟,救救我!我好難受啊——」
「湯磬舟——」
那樣的語調與情狀,同多年前扭傷腳的崔頌頌合上了。
他有一瞬的恍惚——仿佛在被那個眼神擊中的一刻,他就從湯老爺變成了湯磬舟。
院中曾遭過斧頭劈砍的大梨花樹,同屋內人的生機般迅速衰敗下去,那花瓣簌簌落了個乾淨,枝椏似於一瞬間遭遇百年風霜,也急急枯脆、寸寸折裂了。
那斧頭傷痕似生了意識般,自發地朝深里去了。
魏春羽盯著那點斧痕,耳邊心跳如鼓,也似有一線力量要掙脫他的軀殼,正橫衝直撞攪得他體內不安生。
他咬牙閉目,任由樹皮的粗糲透過他薄薄的春衫,抵達他躬起的背部。
整個時空驟然扭曲成漩渦。
他聽不清耳邊誰的呼聲,只覺自己的心神都被漩渦掐起捏緊了,幾乎要窒息。
直到那命運的力道驟然一松——
他跌落在堅實的地上,渙散的目光由紫檀木地面抬高,直至看清御座上人的面孔——
「裴、裴懷玉?」
光線刁鑽,劈得御座上那人面孔半明半暗,神色不明:「孤第二次見你,你又在喊他的名字。」
青年帝王眉中一豎淡青,為他那張喜怒不顯的面孔添了幾分戾氣。他自上而下一身玄色,唯有胸口隱隱紅鱗紋路,與右耳的羽毛耳掛映襯出星點亮色。
衣擺似龐大的魚尾拖晃著,直至他面前。
他是裴懷玉,但不是這一世的裴懷玉。
那個死氣沉沉的帝王居高臨下地朝他伸出一隻手,垂眼似下令也似喟嘆地道:「可孤不在意旁人是誰——你既來了,就留下來陪我吧。」
魏春羽並沒有多驚慌,他來到這裡,大抵是因為自己的修行不足以撐起一半的溯源幻境,所以時空波動、錯亂,也讓他掉入了其中一個縫隙中。
......
日光悄無聲息地踮腳轉過黃昏。
大殿裡的光暗下來,連同眼前的帝王一道散發出沉鬱的、註定逐漸腐爛的氣息。
魏春羽虛虛握住了那隻手,旋即便被那人捉住了腕子,力道大得如捕獸夾一般,唯恐他要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