偏她嘴角還噙著笑,向他伸出手,扣住他五指,「嬤嬤們教過妾的,妾都會,郎君輕一點就好,其實、其實也不疼了……」
「滿院的侍女奴僕,闔府的醫官大夫,你啞巴嗎?」他氣急,抽手甩開了她。
被甩開的手便乾乾捏著被褥,眼皮抖動,兩片濃密的睫毛顫了好幾次,最後沉沉垂覆,在毫無血色的臉上投下兩道陰影,唯有唇角笑意依舊,越來越濃郁,最後爬滿整張面龐,「我不是啞巴,是瞎子。」
她因憂心毒藥破損而終日恐慌,意志衰退;又因眼盲尤覺身處黑暗,混沌不堪。或許少去一處凌身她都能好過些,偏兩處齊齊磋磨,於是思維變得遲緩,人也愈發愈發彆扭。
是啊,請個大夫上點藥塗抹便罷,何必這般擰巴,惹人不快。但她就是來不及想到,許是想到的,但身邊也沒有能說這般私密話的人,哪怕一個貼身的婢女。
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藺稷說那樣一句話,或許就是單純的自嘲和發泄……她的嗓音充斥哭腔,眼眶紅得厲害,但一滴眼淚都沒有。
只有那隻手還在不知羞恥地伸過去。
服侍他,討好他,得他信任,然後毒死他,然後回去漳河畔,離這些人都遠遠的。
然而,藺稷當下就走了。
藺稷走了。
卻在後來很多個年月里,都不可抑制想起這晚,想起隋棠。
她不像一個公主,也不像一個妻子。
像戰俘營中欲求生路的俘虜,終成砧板上待宰的絕望羔羊。
她,孤立無援。
……
前生事徘徊腦海,藺稷早早醒了,睜眼見枕邊人背他而睡,薄衾半掛,大半身子都貪涼露在外頭。
他給婦人掖了掖被子,掀簾觀滴漏已近卯時,遂披衣起身。習慣了軍中起居,藺稷尋常都是自己更衣理妝,這會隋棠還睡著,便更不會傳人。
藺稷轉來屏風一側,從空蕩的書架暗格取出昨日從書房帶來的一枚香,點燃置於一個紫金手爐中,回來床榻放置在隋棠枕邊,見輕煙緩緩瀰漫,自己捂鼻避開。未幾見榻上人呼吸漸沉,遂重新合上蓋子,從她手上將那個十八子手釧摘下。
離開內寢時,藺稷將手爐中的香一半倒去以水蓋滅,一半倒入博望爐中,讓它同尋常香薰一起緩緩飄出。
東方即白,林群領命而來,因要識藥辨毒,董真也在。
大半時辰,師徒二人便確定十八枚籽皆正常,不曾被浸泡染藥,亦不曾被挖空填藥,枚枚皆是原生樹籽,只是被經過極其細緻精巧的打磨。
「再仔細看看!」
藺稷回想昨日出宮時,自己提到手釧,隋棠驟然間的反應,還瞎扯腿疼。想到這處,藺稷笑著挑了下眉,垂眸看林群正在給自己上藥的左臂,那處傷口昨日裂開了。
十八子無事,便只剩六個珍珠鈴鐺。
董真嗅其味,並無特殊。鈴身是金銀錯的手藝,藏不了東西。下垂的金粉珍珠,顆顆飽滿,溫潤光澤。
她捏在手中感受質地,略一施力,竟將珍珠捏出一道裂縫。按金粉珍珠的質地,縱是藺稷這般的武將,要捏出縫隙也需要一些力氣,何論董真一介文弱女郎。
「這仿若不是珍珠粉。」董真看著指腹沾染的棕色粉末,輕嗅其味,趕緊送於林群身前,一起細查。
未幾,確定是寸香,避子藥。
藺稷拾起那個手釧,半晌明白裡頭關竅。原是用精細功夫將珍珠中心鑿空,填入寸香,剩得外邊薄薄一層珍珠殼,後以纏金手藝封口固珠,亦添美感。
「婦人久用,對身子有害嗎?」
「寸香雖藥性極烈,但六顆珍珠中的分量加起來並不多,不會傷及人體根本。」林群回稟道,「只是這是藥三分毒,何況是這等東西,多少磋磨身體。譬如婦人逢信期,會有些刺激。」
藺稷頷首,譴退他們。
半個時辰後,進入書房的是司珍,帶著修制首飾的工具,和一盒金粉珍珠。而崔芳則領命去了一趟北宮章台殿面見太后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