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透舒爽,甚至還有些涼意的季節,天子卻在胞姐話畢後,出了一身汗。
他僵在輦座上,張口數回發不得聲,任由風吹落額頭上一顆汗滴,滑入脖頸中,一個冷顫後,方有些回神道,「送膳種種,都是他的計策?他什麼都曉得?曉得朕讓你去殺他?」
隋棠點頭應是。
「所以,阿姊吞下的丹朱,是他迫你吞下的?」
隋棠搖首,「他以為我吞了,還想替我摳出來。為報他的情意,阿姊當他面將丹毀了。」
「毀了?」少年揚眉起聲,「你知道那個那丹朱是費了多少人命,多少心思才製成的嗎?你居然將它毀了?」
隋棠尤覺血氣從心底翻騰,來回激盪在胸腔,只努力壓下,「阿弟,你有八百死士,他有二十萬東谷軍親兵,然他至今未反,您可知是為何?」
「為何?朕自然知曉。」隋霖嗤笑道,「無外乎三點,一則我齊皇室立世數百年之久,今雖式微然民心仍在;二乃天下雖四分五裂,諸侯並立,然他若明面反朕,則為天下共討;三乃姜灝士族一行未曾徹底臣服他,他無懼刀劍卻俱天下學子,恐口誅筆伐。」
「所以你很清楚,至少目前為止,他不會反你,你是安全的。」隋棠屏息靜氣,緩了片刻道,「但你還是怕,他或許會暗殺你,對嗎?」
承認這點,乃顏面掃盡。但此時此刻,隋霖不得不認。
隋棠得了他回應,便牽過他的手,鄭重道,「那麼阿姊告訴你,這一處,你不必害怕。」
「因為當日他請君入甕,所有的一切都在他掌握中。但他沒有進一步搜丹朱,是他不搜不出來嗎?不是的,是他在給我機會,他不想殺我。」
「再進一步,他握著我這個認證,握著丹朱這個物證,沒有將這陰詭舉措告訴姜令君一行,以此拉攏他們,趁勢舉兵而起,是他說服不了令君還是說他沒藉口舉兵?阿弟,君疑臣,設計殺之,君逼臣反,你親手遞上去的現成理由啊!是他在給你機會,他不想殺你。」
「所以,阿姊才會當著他的面毀了丹朱,以得他信任,亦替你得他信任。」
春風陣陣吹來,隋棠盼著她的話能被吹入胞弟耳中,多迴蕩於他的宮闕中;。
然,隋霖道,「阿姊,他僭越之心已現。旁的不說,你只瞧正旦會,司空府比太極宮還熱鬧。他今日容朕便能保證來日容朕嗎?」
隋棠覺得很疲憊,怒極反笑,「那你如何保證,何珣今日忠你來日就依舊忠你?你又如何保證今日陽光普照,明日後日便永遠都不見風雨?」
「你告訴我,你怎麼保證?」
少年無聲只有風聲,女郎便話語直擊而來。
「你能做的,是趁著天晴時置備蓑衣斗笠以防出門被淋濕,將茅屋修繕以防在家受寒涼,將米麵柴火多藏些以防風雨天出不得門,又餓又冷時,能有柴薪生火,粥湯果腹;而不是見太陽出來便挖妄圖舉箭射之,反而被他烤化,死得更快!」
「停輦!」
已經過了朱雀門,就要進入勤政殿。隋棠看不見,但來回幾次,心中記得路線,這會最後兩字落下,只緩了片刻,走下輦轎來。
因她這會聲色不受控制揚起,連著「死」字都在天子面前吐出來,一時間周遭噤若寒潭,侍者們都遙遙候著,無人來扶她。她怒中又看不見,下輦被絆倒,不慎跌在地上。
隋霖聞聲響似從夢中出,欲上前攙她,卻又覺其凌厲霸道似藺稷,訓他不分尊卑,一時只揮手示意唐珏上前扶了一把。
然待其上前,隋棠已經自己起身。她掌心擦破了皮,現出兩道血痕,腳踝被磕,站著搖搖欲墜。
少年天子到底不忍,下來攙扶她,「或許阿姊說的有理,可朕要如何操作呢?朕能用之人手越來越少。」
「正旦日,姜令君沒有到太極宮赴宴,但也沒去司空府坐席。初二,藺稷親去拜謁,我聞年年如此。阿弟,那你為何就不能前往呢?不能開心胸,禮賢下士呢?國都要亡了,還要撐著臉面作甚!」
隋棠沉沉吸了口氣,「至於其他你該如何做?你雖小阿姊兩歲,然比之阿姊在封地殘喘十數年,如今不過得數月教養,你當閱過無數書,身邊臣子也不算少,該問計於他們。阿姊一介婦人,能說得都說了。」
隋棠抬眸看向勤政殿處,朱牆碧瓦,檐牙迴廊,在她眼裡都是灰濛濛一團。
她道是,「今日皇叔父,皇伯父們不是都在嗎?甚至舅父也在。阿姊多說無益且不見他們了,你好生思量,或者問問他們要如何做?他們不行,還有姜令君。」
隋棠拂開胞弟的手,招來蘭心,轉身出宮去。
「阿姊——」隋霖喚停她,「你可是愛上他了?」
此時此刻,此情此景,隋棠胸口堵塞,窒悶無比,第二次深感失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