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嫣然一笑,虛虛地指著簾外駕車的琢玉,眼中卻儘是如森冷夜空般的冷意。
「難道裴尚書竟無所謂貼身侍從的忠心嗎?」
裴硯卻只是靜靜地坐著,未動分毫:「無所謂。」
李昭寧氣笑了:「那便是我看錯人了,竟不知裴尚書竟有如此決斷。」
「你是天子,受千萬人注目本就是理所應當,何至於要被一個無足輕重的眼線困住?」裴硯淡然開口,穩坐如山的身影也稍稍向前傾了傾,「就算闔宮上下全是眼線,也應當泰然處之,視若無睹。」
「你更應該考慮的是,如何讓眼線為你所用。」
李昭寧輕嗤一聲,「那人的感情呢?」
「都說帝王無情,喜怒不形於色,心思無路可猜……但天子真的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嗎?!」
李昭寧攥緊袖口,聲音染上一些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憤怒,「所謂帝王的制衡之術,不反求諸己是否對天下對百姓足夠負責,而是靠著喜怒無常、諸事不顯,以臉色為磚、舉止為瓦,在人的心中築起冷漠無常的高牆……裴硯,你不覺得可笑嗎?」
她笑靨如花,眸中卻有如萬丈寒潭一樣森冷冰涼。
一時間萬籟俱寂,連車輪軋過路面石板的聲音都漸漸遠去,只余車內兩人輕悄悄的呼吸聲。
裴硯身形微顫,一時竟無言,只是默默地看著她。
夜色如墨,而李昭寧的表情卻在裴硯眼前如此清楚明晰,而她眼中的笑意也似乎順著他的呼吸淌進肺腑、湧入心臟,融進滾燙的血液在全身汩汩流淌。
一時間,裴硯心如擂鼓,四肢百骸間川流不息的震撼、感動盡數湧上心頭,如驟然長出的紅藤綠葉將他的心臟全然包覆,而那些泛著生機的綠芽順著血脈剎那間爬滿全身,深深地紮根入肉,再也不復往日荒原。
*
馬車緩緩停下,李昭寧才恍然一驚,「到哪兒了?」
裴硯臉上笑容漸收,但語氣仍舊帶著些許暖意,「子涵的父母,去看看嗎?」
李昭寧怔了怔,忽然想起子涵曾經講過,她是家中獨女,父母是開糕餅鋪的,鋪子就在西市靠近城門的一家小巷裡,還說要給李昭寧帶吃的……
糕餅沒有吃到,子涵她卻再也不想見了。
李昭寧在車裡並未動身,裴硯卻利落地掀開車簾下了車,站在車旁,向她伸出了手。
沉默片刻,她還是弓著身子站了起來,繞過那隻手蹦下了馬車。
跟著裴硯走進屋內,便聞到一股好聞的甜香,而隨著她倆進屋,一個黝黑精瘦、衣袍樸素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:「兩位想買點什麼?」
李昭寧沒有說話,裴硯也只是輕輕一笑:「我們……看看再說。」
他將人往裡面讓,笑道:「今日太晚了,許多糕點都賣完了,如果二位願意等一等的話,我可以給二位現做。」
李昭寧不討厭甜食,但也沒有特別想吃,便只是在一旁站著沒有說話。
裴硯則是選了幾樣讓老闆現做,中年男人也不推諉,而是記下單子便一頭鑽進了裡面的廚房。
見男人進去,李昭寧才側頭問道:「這是子涵的父親?」
裴硯點頭:「是。子涵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改嫁給了一個富商,拋棄了親窮的父女倆。」
李昭寧並沒什麼心情聽這些,輕嗤一聲:「如果你叫我來是要給我講這些,講她是如何有苦衷、如何身不由已,那麼你可以不必再說了。」
李昭寧的聲音不大,故而掀開帘子走出來的中年男人並沒有聽到她說什麼,而是衝著兩人展顏一笑:「方才郎君定的餅已經放進烤爐了,要等半個時辰,二位不妨坐下喝杯茶?」
不待二人反應,男人已經轉身去柜子里取出茶葉,分別放在兩個精緻的小茶盞中,而後從屋角的小爐子上端來一壺開水,緩緩注入茶盞。
李昭寧望了一眼裴硯,又看了看中年男人,終究還是不肯掃他的興,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,而男人也很快將茶水端了過來。
茶香清甜,是李昭寧聞慣的花草香。
她這才意識到,這茶是子涵制的,而不是宮內用慣的貢茶。
心頭微動,李昭寧還是端起了茶盞,輕輕抿了一口——熟悉的味道。
見李昭寧喝了茶,中年男人也坐在一旁的凳子上,掀起圍裙擦了擦手上的麵粉,開心地笑起來,連眼角的皺紋里都滲出些許得意和甜津津的情意來。
他笑道,「這是小女自製的茶,二位可還喜歡?」
李昭寧終於勾唇淡淡地笑了笑,裴硯亦是點了點頭:「不錯。」
「小女自小雖然沒有母親照顧,但心志很高,立志要做出長安最好吃的糕點……」說起女兒,男人的眼神變得慈愛而遼遠,「她之前沒有進宮做宮女的時候,每天都埋頭在廚房裡,一點點地嘗試和改進配料的比例,一鍋一鍋地試出最合適糕餅的溫度,這才將我們家的小攤子變成了如今的大鋪面。」
男人神色中泛上些許得意,李昭寧並未打斷他,而是由著他往下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