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滕王再一次上長安時,李治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東西了。
日光溫潤,滕王在他眼前,也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的影子。雖然看不見滕王的表情,但也能感覺到滕王鎖眉的樣子:「陛下,我從山中帶來一枝梨花,顏色是很好的。」
長安的花都開盡了,山間卻還有春日遲遲不歸,李治的鼻端聞到露水與青草的氣息,以及一縷沁人心脾的幽香,他微笑點頭:「清氣滿乾坤,滕叔的梨花好顏色。」
滕王身子前傾,說話極為直接:「陛下真的看清了這梨花的顏色?」
李治笑了一下,他毫無焦距的眼睛仍然很美,像是蒼白雪原上的兩潭深水,沉靜得令人感覺不到周遭的暑熱:「朕看不清。但也無妨,世事有時未必需要看得太清,霧裡看花,才不至於失望。」
「陛下說得對,」滕王搖著扇子也笑了,「倒是我俗人一個了。」
聽到他笑,李治的唇角舒展開來:「為政原本就是俗事,皇親國戚做了一州的父母官,操心百姓的柴米錢糧,也是俗人。」
這些年的風雨歷練讓天子的風度更加宜人,也更加沉靜,仿佛仲夏的綠意在雪白的宣紙上渲染,自有丘壑與山川:「聽說近來滕叔在洪州邊防重用了幾個寒門出身的武將,讓天下門閥為之震動。彈劾的奏章,已有許多送到朕這裡。」
「那些人要講就講,我難道會怕天下悠悠眾口?那些抱殘守缺的『君子』,我向來看不慣,也不願與他們為伍。」
滕王傲慢地挑眉,說起軍國大事,他毫不含糊:「陛下,最終在戰場上說話的,還是真本事,不是那些世代承襲的蔭庇和勳爵。」
李治沒有說話。
「若要論離經叛道,只怕我還比不上陛下。」滕王毫無顧忌地說,若有旁人聽到這話,只怕會驚出一身冷汗,但滕王就這樣直接地說了出來,「陛下從小就是這樣,看上去一本正經,坐得比誰都端正地認真讀《論語》,其實心裡不知道有多不以為然,陛下對那些條條框框,是打從心裡不屑的吧。」
梨花的清氣沁人心脾,混合著青草的味道,也有一絲危險。李治問:「朝野中的流言非議,滕叔也聽聞到了嗎?」
滕王突然大笑,他笑得那樣恣意,讓宮殿中乏味的寂靜蕩然無存。他滿不在乎地高聲說:「行常人不敢行之事,這才是陛下。」
陽光落在李治略顯蒼白的臉上,也有些許動容。
他是循規蹈矩的君子嗎?從來不是。
當今皇后武媚娘原是先帝的才人,令他飽受議論;他的身體有時無法批閱奏摺,都是皇后代為處理。女子參政,朝中儒臣更多詬病,御史台的奏摺不曾間斷過。
「民為重,社稷次之,君為輕。」李治說話間站了起來,沒有要人攙扶,甚至沒有扶桌案一下,旁人只怕看不出他雙眼幾近失明,「這天下有很多事,如果可以,朕會親手來做。